万物皆有裂缝:纪念科恩



1


几乎所有我的朋友、熟人都知道我喜欢科恩。女儿第一时间从加拿大发来短信,说Leonard Cohen去世了,之后好些个朋友都陆续发微信来说这件事。上个月在多伦多还跟女儿专门去音乐店问有没有科恩最新的碟呢。十年前我在多伦多,好像有消息说他要在城里的一个书店出席什么活动,本来计划去,不过事到临头没去成。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遗憾。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,我去那个书店逛,正巧赶上他当时的女友(至少是合作者)发布新碟。好像不跟科恩建立点联系,上天都看不过去。


第一次买科恩的碟是05年初与朋友去桂林玩,在西街一个音像店见到《The Essential Leonard Cohen》,是原版打口碟,欣喜若狂。以后每到一个碟店碟摊,都要问有没有科恩的歌,这样陆陆续续的买了不少,几乎全了。


一个国家有国歌,流行音乐这个艺术国度,有没有它的国歌?这个圈子牛人太多,选民太狂,好歌也多,但科恩的“哈利路亚”(Hallelujah,赞美上帝的意思)绝对是很有优势的候选。


《哈利路亚》是科恩1985年创作的,歌词充满诗意,内涵丰富,曲调缓慢忧伤,加上他沧桑慵懒的低吟浅唱,演绎出了一种清淡而悠长的回味。据说他为《哈利路亚》花了好几年时间,写下多达80小节的歌词草稿。这首歌流传广泛,翻唱众多,至今已有超过300个翻唱版本,先后被Bob Dyaln, John Cash,U2的Bono等一众歌手翻唱过。加拿大女歌手KD Lang的演绎,高昂慷慨,非常好听。早逝的美国创作型歌手Jeff Buckley的翻唱版本(Jeff被U2的Bono形容为“噪海中的纯净一滴”),性感飘渺、伤感沉郁,而科恩女儿的好友、加拿大歌手Rufus Wainwright唱的《怪物史莱克》插曲也是这首,风格又不同。这么多知名歌手演绎"Hallelujah",可见科恩的功力。他征服了圈内圈外的很多人。


“涅磐”乐队歌曲Pennyroyal Tea,有句歌词是:下辈子我要做科恩,像他一样,永恒叹息。


2


在我屋子里这个自由国度,选一支歌做它的国歌却不难,其实不用选,只能是科恩的In my secret life(《在我的秘密生活里》),

或者是包含这首歌的碟Ten New Songs(《十首新歌》)。

这个碟我买过很多,里面的歌首首好听。动不动,我就在家里循环地放。


喜欢科恩这么狠,但我却写不出什么体会,主要是不敢写,因为他对我是歌之神。我只是听,一听就没完没了。有一次朋友给我寄来一盘众多歌手给科恩致敬的视频专辑《I‘m your man》,一看就一天。这个视频,是很多歌迷了解科恩身世、魅力的一个窗口,也了解到在流行音乐届那么多歌手对他五体投地的佩服。U2的Bono像小学生般崇拜地说,木匠的使命是做家具,科恩的使命就是写歌,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拜伦。



科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自由谦和、优雅知性和嬉皮缱绻的混合气质,近乎吟诵的曲调经他独特的低沉嗓音唱出,更是性感之极,听后总觉得余音缭绕于全身心,微醺一般。听科恩的歌,有没有后悔自己在音乐方面的一无是处、一无所长呢?回答当然是否定的,绝不后悔,没有丝毫的这个心思。这样其实更好,可以无拘无束地去听,无心无肺地去享受。没有野心的世界,是一片纯净的天地,那里“一切都是秩序和美,感性,华丽与宁静。”——这是我理想中一个国度的最高境界,科恩的歌,完全是这种境界的百分百的反映。


我听科恩,一旦开始,往往就是整天、整下午地听,听的时候不断地去搜索网上资源,经常弄得自己意犹未尽。写过一首诗,《咖啡,烟,L.C.科恩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物》,算是对我喜欢他的歌的一个证明吧:


有一天去那个小小的咖啡店,

一聊天,原来店主也是江西老表,

也喜欢抽烟,在给我们冲咖啡期间,

时不时到门外一根接一根地薰,
小小的店里,空气中弥漫的是
in my secret life那熟悉的旋律和歌声,

朋友说,
你家不是经常放这个吗?

还有咖啡,烟,
你们怎么都是一个德性。

是啊。我也纳闷,咖啡,烟,L.科恩,
在这里和在我家里几乎一样,还有
我们坐着的简陋的铁椅子
和平淡无奇的桌子,简单朴素的咖啡杯,
也是我所喜欢的。
天花板上有一个老式黑色的吊扇,
我正要问一问他是在哪儿买的。

是啊。我们都是一个德行,
咖啡,烟,L.C.科恩,估计他还会喜欢:
云上的日子,两生花,
卡尔维诺,杜拉斯的物质生活,
古尔德的巴赫,伯格曼,国米……以及
诸如此类的人与事,物与情,欲与念,
以及枯枝,背影,海和
不绝如缕的白日梦,等等。


(2010年)



3


科恩,在我所钟爱、喜欢的众多文艺及创作界人士中,是极少数地位最不可动摇、最无法撼动的偶像之一,因为我不会唱歌,也无法作曲。看到画家的画,不免会手痒痒去画,读了别人的诗,会有写诗的冲动,看了好电影,有时候也幻想构思一个故事,甚至看了乔布斯,还会有创业的悸动。唯有听了自己喜欢的音乐,比如古尔德的巴赫和科恩的歌,除了沉浸其中无法自拔,滋生不出任何音乐的创作灵感,不会产生任何学钢琴、唱歌的念想。


科恩去世前一天,准备试着翻译聂鲁达的绝望之歌(A Song Of Despair by Pablo Neruda)的时候,第一句就把我难住了:The memory of you emerges from the night around me.


这一句的意思是明确的,就是说,我在夜晚闲着无事,突然想到了你,以往的一切回忆像开了闸的河水,不断地涌现在脑海。网上搜索到的翻译是这样的:在我置身的黑夜浮现了对你的记忆。


我不想这样译,太没有意象感受了。或许我实在不适合干翻译,我的原创性太强,也正因为此不通音律对我欣赏科恩是最理想的,因为不需要去考虑原创的事。夜晚的黑暗之中,突然想起了一个人——这个意象,让我联想到一朵花突然绽开在黝黑的土壤里。于是就这样译:


记忆将你浮现在夜色里,像一株映山红。


映山红,绝对是我今年的记忆主媒介。清明节的时候,上山去挂青扫墓,在山里见到了原生的映山红,顿感格外亲切,勾起了对小时候在乡下玩的回忆,好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,于是采了几枝回去养起,然后拍了无数映山红的照片。可谓睹物思情。


今天,传来科恩去世的消息,享年八十二岁,与年初去世的父亲同岁,这一点也让我心有所宽。



科恩最早是诗人,他的歌词写得最令一众歌手艳羡、倾倒。上个月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有人就说科恩是不是更有资格得奖。我最喜欢科恩的一句歌词:万物皆有裂痕,光明由此渗入(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,that's how the light gets in.)。万物皆有裂缝,光明由此渗入。是的,世间万物诸事,很少有完全完满之处,当我们怀抱有客观之心客观处之,不把事情看死,反而能找到新的感悟、启迪。


对万物、光明、裂缝,我的理解其实更偏向于抽象泛指。这种裂缝,对我来说是一个抽象出口、通道的象征,而不仅是指事物的不完美或缺漏、缺陷。光,当然也是比喻性的,不仅仅指物理的光,这一点每个人都会有所体悟。


我们在凡常的生活里,多么需要某种光的照耀、激发。“走过的路,遇到的事,错过的人,都已经放在了老去的时光里,于今亦是隔了一程岁月烟水。”这隔了一程的岁月,是一个逐渐固化的板块,渐渐地暗淡无光、褪尽颜色,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萎缩、失却滋味。直到一个媒介或时光的裂缝出现,那光就直接透了进来。


映山红,今年扮演的便是我的记忆的裂缝。


人们为什么喜欢艺术——诗歌,绘画,美丽的器物,为什么喜欢在墙上挂上一幅字画,比如一程山水或三五个字?其实就是要建立一个表达内在情感的入口,让更高的理想之光照耀自己,支撑起生命的意义。艺术,在这个意义上,是人性之光的裂缝。


天工开物理,自由入心灵。人需要光,而万物皆有裂缝,这是希望必须常青、也有可能常青的本因。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,that's how the light gets in,每每看到、听到这一句,不由地会微微一颤。仔细想想,我的微信公众号“慢州城”,不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员的我,在无止无境的庸尘里,自我搭建的一个“裂缝”、“出口”吗。不知者以为我极端自恋,知者则应视之为我不让自己窒息的通道,其实和科恩的歌作用是一样的:经由它们,我让自由渗透进入了心灵里。


写于2016年11月

周君藏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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